在過去的2024年,“不確定性”反復被提及。它持續(xù)地滲入日常生活,成為每個人或多或少實際感受過的處境。新一年的開端,如何與不確定性共處成了我們共同面臨的課題。當前路迷霧散布,回頭看仍不失為一條進路。在歷史上那些晦暗不明的年代里,當昔日安穩(wěn)世界的許諾日漸失效,每個人的感覺又是否不同?他(她)們又曾憑借怎樣的力量支撐起了日常的生活?
這也是江南大學人文學院教授黃曉丹這些年來持續(xù)思考的問題。在近日出版的新書《九詩心》中,她選取身處中國歷史不同時期的九位詩人,其中既包括杜甫、陶淵明等讀者耳熟能詳?shù)脑娙?,也涵蓋李陵、曹丕、吳梅村等鮮少在古詩詞名家序列中被提及的名字。他們共同的特點是都身處各自的“大變局時代”,都面臨著人究竟應(yīng)該以怎樣的方式度過這一生的命題。
走近這些“詩心”的過程,亦是一場跨越時間的自我對話。在黃曉丹看來,在人類的發(fā)展史上曾存在許許多多防御機制,而隨著文明的不斷升級,舊的版本就被覆蓋或扔掉了,現(xiàn)代人如今擁有的都是“最新”的版本。這種版本在大多數(shù)時候也許都是管用的。但如果只有這一個版本,當它不適用時,人就會覺得走投無路。從這個角度而言,古代文學提供了不同版本的“防御機制”。
新書出版之際,我們采訪了黃曉丹,與她深入聊了杜甫、陶淵明等人的作品所折射出的人生觀如何照亮他們所處的暗夜。由此出發(fā),這場對話逐漸延伸至個體身處歷史當中的斷裂感,以及文學在這樣一個年代所應(yīng)該承擔的角色。她提到,任何年代都需要文學作品去普遍化表達人們受到的創(chuàng)傷,如果沒有這樣的作品,這個年代的創(chuàng)傷就過不去,集體心理就會長久沉浸在萎靡當中。
采訪中,黃曉丹也多次談到了古代文學對于今天的讀者而言,究竟還有怎樣的意義。而這些意義得已實現(xiàn)的前提是,“不要仰視”。據(jù)她觀察,這些年間,大學生面對古詩詞時碰到的問題始終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們的古詩詞被抬到了過高的地位。其實我們不需要背誦中心思想,就可以憑語言的直覺觸摸它。這正是一切通往詩歌深處的旅程的起點。
《九詩心:暗夜里的文學啟明》,黃曉丹 著,理想國 | 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24年11月。
落進現(xiàn)實的一場“夢游”
新京報:不同于此前的作品,《九詩心》讀來有非常強烈的和當下對話的關(guān)懷。你在后記中也提到,這本書原本的雛形是2020年春一場“與詩人一起夢游”,后來這場“夢游”遇上了疫情管控??煞裣攘牧?,你最初構(gòu)思中的那場“夢游”是怎樣的?
黃曉丹:“與詩人一起夢游”原本是一個很輕盈的主題。那是在2019年秋天,我曾想借助這個主題進行一些“神思”,預設(shè)中它會超出我們過去講古典詩詞時固有的東西。當時我不再想講那些宏大的主題,而是講詩人瞬時的感覺、某一次觸動以及各異的性情。
只是沒想到,2020年初傳來武漢市爆發(fā)新冠疫情的消息。在初期,沒有人料想過那將是一場影響如此持久的事件。甚至在2020年春天第一次線下錄制時,我講吳梅村,也只是想講一個純粹的愛情故事;講歐陽修,主要也是聊他修平山堂、在潁州西湖游玩。這些在后來成書時完全重寫了。
說回當時,漸漸地,關(guān)于疫情的感受和認知開始變化。我印象最深的是2020年春天,那似乎是若干年來天氣最好的一個春天。當時還有不少新聞報道有野生動物跑進城市,自然界一天比一天欣欣向榮,但是人類的生活卻停滯了。
我走在校園里卻有種“魔幻”的感覺,空空蕩蕩的學校里,一棵“椿寒櫻”開得花擠著花,發(fā)出巨大的嗡嗡聲,走近一看,原來是幾千只蜜蜂在采蜜。校園里幾乎沒有人,偶爾聽到花叢背后有人說話,一定是外語,因為當時只有留學生還在學校。那年春天,我們越來越感受到這場疫情正逐漸對更多人的生活產(chǎn)生影響。盡管整個策劃還是以“與詩人一起夢游”為題,但當中時代性的東西不知不覺就變多了。
我在《杜甫:生活的慰藉》這一篇中寫到:“時至今日,我已經(jīng)不能很好地復原當時如同身處冰河時代的感覺。記得當時北方還是雪天,李文亮去世不久,有一條視頻在網(wǎng)上流傳——一輛車行駛在北京空空蕩蕩的東三環(huán)高架上,不知道要開向哪里。在江南,杜甫仿佛隔著河灘,以一種相信我必然能聽懂的平實口氣念出這首詩?!?
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
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
那個時候,朋友們偶然見面,確實也在格外認真地道別,做好了每次道別都是永別的心理準備。這時我第一次理解了杜甫的這首詩:未來是想不清楚的,不要嫌手頭這杯酒薄,珍重地喝掉它, 它可能是最后一杯酒。這個春天有可能是最后一個春天。
紀錄片《千古風流人物》(杜甫)畫面。
新京報:相比于公開課中最初選定的七位,書中后來增補了李陵和李清照,是有哪些放不下的觸動嗎?
黃曉丹:課程錄完后,我最初沒想過要把它變成書。后來又遇到上海疫情管控,有讀者托朋友詢問怎么才能把杜甫那一課買下來公開發(fā)布,讓其他處于管控中的人也能看到。和主辦方商量之后,我們選擇免費開放整個課程。
那時我才越發(fā)意識到,也許人們還是需要詩歌的。直到后來整理成書,背后的那個主題更加清晰,我想寫那些置身于大的時代變局當中的人,他們的生命內(nèi)部發(fā)生了怎樣的事情。于是我也在修改課稿時反復思考,有沒有哪個歷史時段是沒有寫到的。比如北宋末年,我選取了李清照,在我看來沒有人比她更有“代表性”。照理元末也應(yīng)該寫,但我不太熟悉元代詩人。
至于李陵,很特殊。寫他更多是出于我的私人情感,《漢書·李陵傳》《答蘇武書》反復出現(xiàn)在我的課堂。這是一個無比精彩的歷史瞬間:宏大的時代卷進去了各種人——李陵、蘇武、司馬遷。他們對命運有不同的抉擇。因為歷史線索的復雜、辨?zhèn)蔚睦щy,和敘事方面的挑戰(zhàn),我在寫《李陵:流亡的孤獨》這篇時遇到了很多困難。但托名李陵的《答蘇武書》《蘇李詩》因為無法確定是否為偽作,現(xiàn)代的古典文學著作往往選擇略過。我覺得如果這次不在《九詩心》這個強調(diào)“時代與人之關(guān)系”的主題下寫他,我以后可能沒有機會寫了。
“暗夜里的人生觀”
新京報:你提到了疫情期間與杜甫詩句的共鳴。我們不妨就從杜甫進入展開談?wù)劊鋵嵦岬蕉鸥?,一個千百年間更為人傳頌的形象是他的“入世”,是感嘆國破山河、茅屋為秋風所破的憂思。但鮮少被關(guān)注的是,一個始終活在這樣一種無法預知的宏大的不安中的人,是什么能夠切實支撐起他對生活本身的信念?
黃曉丹:在談這個前,我們還是先回到之前提到的杜甫的那首詩。當時還有個小插曲,疫情期間,景凱旋老師打電話說不敢出門,想買一個冰箱囤貨。那陣子我經(jīng)常會想起杜甫的“二月已破三月來,漸老逢春能幾回”,遙想那也許也是景老師的心路。
后來,這首詩在我心里揮之不去。我就去看對這首詩的說法,有的賞析文章這首詩寫在安史之亂即將結(jié)束之時,表達了杜甫快樂的心情。我覺得這怎么可能,杜甫在當時怎么可能預測到安史之亂“即將結(jié)束”?我重新做了一番考查,寫在了書里。
湘江邊杜甫詩刻。
由此帶來的困惑是,杜甫明明完全不知道安史之亂要結(jié)束了,他是如何做到這么快樂的?不僅是這一首詩的末尾寫“莫思身外無窮事,且盡生前有限杯”,同時期他寫《絕句漫興九首》《江畔獨步尋花七絕句》都是那樣的快樂。
尤其“江畔獨步尋花”中,他實際上就寫了春天中的一天??删褪窃谀且惶炖?,他整個人都置身于花海,一步步去尋春,直到江的盡頭。他說自己最初是被花“趕”出家門的,躲著躲著就成了尋花,直到“黃師塔(指一位姓黃的和尚死后葬地所在的墓塔)前江水東”,他越發(fā)感到個人生命和自然時間的不匹配??伤绞歉械綍r間所剩無多,就越是留戀這個世界,他寫“可愛深紅愛淺紅”,不論深紅的花還是淺紅的花,都很美,都無法割舍。
接近五十歲時,杜甫把每一個春天都當作最后一個春天來寫。而且這些快樂的詩,杜甫都用絕句來寫。不需要用歌行去鋪陳,也不需要用律詩去濃縮。那樣一種在生命末期激發(fā)出的巨大的生命的熱情,對我的沖擊力遠遠超過杜甫在其他任何階段的作品。它絕不僅僅是一種觀念,相反這些詩他寫得都非?!半S興”,可是隨之而來的熱烈卻穿透紙背。
那是一種真正的生命力,對于疫情期間的我而言像是某種“充電”。我在那個生命階段的杜甫身上感受到的就是一種時間的凝縮。所以我在寫杜甫的那篇《生活的慰藉》中說:“也許人生本是一條通往落花時節(jié)的道路,哪怕處于一個下墜的時代,或面臨個人的暮年,生命都可能因為意識到時間的凝縮而加倍地煥發(fā)光彩”。
蔣兆和《杜甫像》。
新京報:杜甫這種純?nèi)坏膶ι旧淼恼湟?,和陶淵明的“重(zhòng)生”有相似之處嗎?
黃曉丹:我覺得他們完全不同。陶淵明是一個思維型的人,是古今第一警句大王。他會寫“豈無一時好,不久當如何”,他也會寫“人生實苦,死如之何”這些警句,這些都是“道理”。陶淵明是一個完全想明白才會動筆的人,所以他的語言非常“準”,力透紙背。而杜甫其實是一個“體驗型”的人。他鮮少動用思維功能,不是靠想清楚后對現(xiàn)實進行重新整理和認識,然后調(diào)整心態(tài)才去接受。
我在書中說:“我們常用‘沉郁頓挫’形容杜甫,可從秉性上來說,‘沉郁頓挫’來自情感厚重、穩(wěn)定、往而不返的詩人。若如陶淵明一般,時時跳脫出來,冷靜審視自己的情感,‘沉郁頓挫’就不可能。而從寫出‘一語中的’的格言的能力來說,杜甫的能力遠遜于陶淵明。
他不是關(guān)注本質(zhì)、截取世界片段的詩人,而是著迷于現(xiàn)象,呈現(xiàn)無數(shù)片段相續(xù)演化的詩人?!倍鸥Φ碾y得之處在于他能長久地跟隨自己的感受,并如實呈現(xiàn)他的經(jīng)驗以及他看到的別人的經(jīng)驗。這也是為什么杜甫可以寫出“三吏三別”,而陶淵明寫不了的原因。
北宋 李公麟《淵明歸隱圖》(局部)。
新京報:那么,陶淵明究竟是如何從邏輯上想清楚“重生”這件事的?
黃曉丹:陶淵明特別重視給人生尋找一個方案,因而他才會早早選擇辭官,甚至一早就推演了辭官后的結(jié)果以及安置余生的方式——耕種。他寫《讀山海經(jīng)》《飲酒》《擬古》,嘗試從歷史中總結(jié)提煉。相對而言,杜甫是“隨波逐流”的人,他的本質(zhì)就是不論歷史的浪潮將他推到哪里,他都有本事活下去,而且情感充裕、興致勃勃。
我在《陶淵明:生死的辯證》這一篇中,將陶淵明的人生觀概括為“人生如植”。在這樣的人生觀下,他嘗試討論了很多主題,比如生與死、善究竟應(yīng)從功利主義來考慮,還是當作某種原則以持守等。他穿過時代風云的現(xiàn)象,去看人生根本的問題。所以元好問說他“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害淵明是晉人”,意思是說,陶淵明不寫具體的社會歷史,但從精神上回應(yīng)它。
這就和杜甫是相反的。杜甫寫的都是當時的歷史,而且是各個階層經(jīng)歷的歷史。但你說杜甫對那個時代的精神命題是否有理論性的回答?他是沒有的。
新京報:這讓人忍不住想到李陵。他似乎和他們兩個人都不同,既想不清楚那些命運弄人的困惑,也感受不到生命本身的生機,但他還是“挺身承受著”。李陵的一生似乎印證了人在完全沒有任何答案時,依然可以有某種生命力。可否展開談?wù)劺盍晟砩系哪欠N復雜性。大部分人可能在經(jīng)歷這些遭遇后,會陷入是否還有必要與之纏斗的懷疑,從這個角度而言,為什么“對抗世界的惡意”本身竟然能有支撐起李陵生命后半程的那種力量?
黃曉丹:李陵這樣對他的遭遇實在“沒辦法”,沒有任何思想資源可以用,只能自己硬扛,這是在其他詩人身上都看不到的。在談李陵前,我們先簡單聊聊李廣。他一生曾“與匈奴大小七十余戰(zhàn)”,晚年卻落得自刎。司馬遷筆下李廣一生的悲劇不來自于天命,而來自于人禍。
李陵作為李廣的后代,擁有與李廣同樣的天賦和理想,甚至時機更好,一度在漢朝決意剿滅匈奴的大潮中被重用,可結(jié)局卻比李廣更糟。因武帝猜疑,李陵被迫帶著五千步兵迎戰(zhàn)匈奴十萬騎兵,最后陷入孤立無援之境,箭盡糧絕而降,留在漢朝的母親、妻子都被誅殺,自己只能滯留在他并不認同的匈奴,成為一個永遠的流亡者。
李陵在我的腦海中留下了清晰的視覺影像——一匹胡馬,在胡地玄冰、邊土慘裂之中,它默默低著頭,站立耐受風雪,毛與冰雪結(jié)成一體。這與漢代的石雕拙重的風格相似?!皾h樂府”形容一個人痛苦叫“心思不能言,腸中車輪轉(zhuǎn)”,車輪在腸子里碾過。漢人就是很“笨”的,他們對痛苦的承受是具身化的,但具有后世文學藝術(shù)再也沒有過的力量感。
李陵。
我在《李陵:流亡的孤獨》這一章里寫“針對人生的痛苦,我們在后世詩歌中看到的常用解決方案,如佛教對愛別離苦的思惟,道家乘物游心的逍遙、生死齊一的豁達都還不存在。撤去了這些方案的保護,漢朝人其實是赤裸裸地被扔在世界面前,只能以肉身對抗?!?/p>
文學史的發(fā)展歷程,從某種程度來說,和具體的人的生命歷程是一樣的。一個尚未經(jīng)過教養(yǎng)的人最初都靠著生命本能存活,在經(jīng)歷后天的教養(yǎng)后,我們學會用思維重新處理現(xiàn)實,把現(xiàn)實變成“可接受”的另一種樣子。痛苦就變輕了。但在文明開端時的人,沒有那么多聰明的辦法,只能靠挺身承受的力量。這樣的力量會使現(xiàn)代人動容,因為那是我們失去了的能力。
對這種“挺身承受的力量”的闡發(fā),也指向了今天的我們?nèi)W古代文學的意義。我反復和我的學生分享,在人類的發(fā)展史當中,存在許許多多防御機制,而在文明不斷的升級中,舊的版本就被覆蓋或扔掉了,現(xiàn)代人如今擁有的是“最新”的版本。
這種版本在大多數(shù)時候也許都是管用的。但如果只有這一個版本,當它不適用時,人就會覺得走投無路??僧斘覀兓氐竭^去的歷史當中,會發(fā)現(xiàn)還有許多不同的版本,這些版本也有它們可適用的場合與獨特的價值。我們可以通過學習古代文學,使自己具有多種防御能力,更靈活地面對痛苦。
無偽專一的詩心
新京報:你曾在錄制的一檔播客中提到,寫作這本書的初衷是試圖注視那些“裂痕”——個體身處時代的集體敘事與個人所體驗到的真實感受之間的斷裂。這本書的副標題是“暗夜里的文學啟明”,怎么理解書中的九位詩人各自所處的“暗夜”?
黃曉丹:(沉默)關(guān)于這個問題,我可能首先想聊聊什么是歷史。人對身處其中的歷史往往看不清楚。我們可能很清楚安史之亂是怎么回事、宋室南渡又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們不清楚當下所處的這段歷史。這并不是因為它有多么特殊,而是歷史本身就是一種“后見之明”。身處當時的杜甫、李清照,他們和我們一樣活在不明確中。
這也是我之所以想更深入地寫他們的原因。常規(guī)的寫作方式是,將這些古人放置在已成定論的歷史背景中解釋,但這和他們當時的心態(tài)并不一樣。我嘗試糾正這種錯位。我思考的立足點是:他們是和我們一樣的人類,當他們身處不確定時,是如何面對失望與希望的?
文學有很多責任,但其中有一個(責任)一定是去把某一個時代集體情緒的象征物創(chuàng)造出來。這是什么意思?比如我們提到東漢末年,可能會想到戰(zhàn)亂頻仍與瘟疫肆虐、民眾生靈涂炭。經(jīng)歷其中的人都會有各自的感受與思考,但未必每一個人都有把它想清楚并表達出來的能力。對于這樣一種集體性痛苦,就會產(chǎn)生偉大的文學作品。那么,東漢可能就是對《薤露》與《蒿里》(原作于西漢)主題的不斷重復——
薤上露,何易晞。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這樣的作品流傳于當時人們送葬死者的儀式當中。人們在傳頌時反復理解著自己的命運。任何時代都需要出現(xiàn)類似這樣的文學作品,將這個時代人們受到的創(chuàng)傷、生存的體驗以一種普遍化的方式表達出來。如果一個時代沒有這樣的作品,這個時代的創(chuàng)傷就過不去,集體心理就會長久沉浸在萎靡當中。
最后,我們談?wù)劇鞍狄埂焙汀皠?chuàng)作”的關(guān)系。書中的每個詩人都寫出了表達集體精神和集體創(chuàng)傷的優(yōu)秀文學作品。他們的作品絕不僅僅是各自獨特的個性表達,而是透過自己映射了一種更具普遍性的體驗。書中提到的九位詩人中至少有八位,他們最偉大的作品都是在所謂的“暗夜”中完成的。
但是,實現(xiàn)文學或藝術(shù)的成就有個前提,那就是創(chuàng)作者需要有文學藝術(shù)長期的教養(yǎng),而這個教養(yǎng)是很難在“暗夜”中完成的。所以,我們?nèi)セ乜矗切┳詈玫奈膶W藝術(shù)家,他們的上半生幾乎都生活在一個富足教養(yǎng)的時代,而下半生又生活在所謂的“暗夜”中。既有充分的教養(yǎng),又有充分的社會現(xiàn)實感知,也有充分的社會情緒需要被加工,一流的作家才會產(chǎn)生。
文征明手書《歸去來兮辭》。
新京報:不少作品在詩人生前往往得不到“被看見”的機會,怎么理解表達受抑制的一面?我們又該如何看待語詞中時而浮現(xiàn)的“含混”?
黃曉丹:但凡對這樣宏大的命題有所感知的創(chuàng)作者,他(她)一定繞不過去的問題是,僅僅為生前能發(fā)表,還是為更長的時間寫作。
其次,還有一個更為底層的問題:共同經(jīng)驗的含混,就是歷史書寫尚未完成導致的,“寫下當世體驗”的任務(wù)為文學發(fā)展提供了動力,也在語言和文體上提出了巨大的挑戰(zhàn)。
事實上,中國古代文學史上一直有一個問題,安史之亂之后,杜甫這樣一個“三流詩人”是如何忽然冒出來的?他在安史之亂之前默默無聞,在40歲之前名不見經(jīng)傳。但為什么安史之亂會帶來文學上翻天覆地的變化,王維、李白這樣的“一流詩人”紛紛沉寂,而“三流”成為了“一流”?
其中一個解釋是,當社會經(jīng)歷劇變,昔日用來描述“開元盛世”的語言或文學形式,在面對新現(xiàn)實時,已經(jīng)無力描述了。這時就需要創(chuàng)造新的語言,這就是杜甫做的事情。至于表達的“含混”,的確,這涉及到我們的體驗如何被加工成文學藝術(shù)。這些都需要時間去整理。這時我們需要許許多多的文學創(chuàng)作來承擔起這項工作。
新京報:從“夢游”到“詩心”,暗含一種逐漸向內(nèi)的質(zhì)詢。你在前言中稱,詩最根本的是生命精神的注入,是無偽和專一的詩心。怎么理解這里的“無偽”和“專一”?
黃曉丹:這兩個詞來自顧隨。在我看來,中國古人討論的文學的根本之一是“修辭立其誠”。劉勰曾在《文心雕龍》中也提到,什么是好的作品。他說,“昔詩人什篇,為情而造文;辭人賦頌,為文而造情?!痹谄淇磥恚罢呤歉玫?。人生造自己沒有的情感,還把它寫得很漂亮,這樣的作品是“偽飾”。因此,在古代詩歌評論中也有“真詩”和“偽詩”的說法。
我們看詩,不只是看表面的道理或語言的修飾,而是看它是否能夠真實傳達作者的情感。這也是為什么元好問在寫《論詩絕句》中論陶淵明的詩時,會說“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盡見真淳”。陶淵明的詩好,是因為他拋去了各種偽飾,靠最真摯的詩心帶給千百年后的人感動。
新京報:不僅是為文,對于人的存在本身而言,“無偽”和“專一”也是根本嗎?
黃曉丹:我想是的?!盁o偽”這個詞對應(yīng)著人在存在中體驗到的“不真實”,而“專一”對應(yīng)的則是人在存在中感受到的“虛無”?!安徽鎸崱蔽覀兒苋菀桌斫?。那什么是“虛無”呢?大概就是你也覺得自己一天天的活著,但似乎沒辦法把生命力投注到一個核心上,所以生命力就在日復一日中無目的地流失。
書中我所寫到的這些詩人,對他們而言,寫詩不是游戲之作,而是生命的寫作。在這樣的寫作當中,他們可以把所有對生命的熱情與思考、經(jīng)歷與痛苦,全部凝結(jié)在極為精煉的文字中間。他們身上體現(xiàn)的是一個“反流失”的過程。通過寫作,那些看似流失的一切都留下了痕跡。這是一種難得的生命精神的印刻,甚至可以說,是一種“鑄造”。
當讀者不敢抬頭,古詩詞就成了泥塑木偶
新京報:讀完全書給人最深的印象是一種不拔的生命精神,這讓人聯(lián)想到前不久離世的葉嘉瑩女士。很多人回憶起晚年的她時,依然會記得她在講解古詩詞時展現(xiàn)的那種巨大的生命力。我很好奇,從生于戰(zhàn)亂,長于動蕩,到艱難度過政治風暴,漂泊海外,每一件細想都并不容易。在經(jīng)歷種種之后,她身上持存的那種力量是否真的與古詩詞相關(guān)?作為學生,你曾和她有很多日常的接觸。
黃曉丹:大多數(shù)報道都側(cè)重描寫葉老師遭受的苦難,也許是因為便于敘事吧,因為外在的苦難是更容易說清楚的。但由此引出的一個問題是,她究竟從古詩詞中獲得了什么?僅僅是讓她度過苦難的東西,還是說更多?以及再進一步,“度過苦難”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好死不如賴活地活著,還是極其精彩地活著?
事實上,當我認識葉老師時,她生命中的大部分苦難早就過去了。在這樣的人生階段中,我從她身上看到了什么?我現(xiàn)在回想,那也許是一種我曾以為只存在于書中的,高貴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我們也許都曾在讀中西古代名著時感慨,原來人竟可以這樣活,卻不能在現(xiàn)實生活中找到例證。但在葉老師身上,是可以看到的。
陶淵明《草書擬古九首帖》。
我想回憶她講過的三句詞帶給我的感受。
第一次是2004年在蘇州大學。她講歐陽修的《蝶戀花》,“越女采蓮秋水畔。窄袖輕羅,暗露雙金釧”。她當時講起詞中這位越女的高貴。越女穿著極樸素的衣服,而內(nèi)在卻像富有寶藏一般。雖然當時隔著人群,但我卻感受到了來自講者的巨大的自信。
她展現(xiàn)了一個人在外在極為樸素的情況下,完完全全相信自己的內(nèi)在極為珍貴而美好。那種感染甚至使當時默默無聞的我也相信,在我的內(nèi)在也一定存在如“雙金釧”般珍貴的潛能。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裝飾和炫耀,有朝一日這珍貴的潛能也能不懼遮掩、自然流露。
第二次是葉老師講晏殊的《山亭柳·贈歌者》。這位歌手“偶學念奴聲調(diào),有時高遏行云”。千百年前一個低賤的歌妓,她不屑于唱凡俗曲調(diào),而有志于唱出最高的調(diào)子。那高逼云天的聲調(diào)甚至可以截停行云。葉老師說,這不僅是說歌者的聲音,而且是寫晏殊的自我期許。這完全不同于將詩詞視為“吟風弄月”的看法,而是一個人相信其精神生活能達到那樣的高度,而且對整個宇宙產(chǎn)生巨大震撼。
那是在她家的客廳。一個接近九十歲的瘦弱老太太,在離我不足一米的地方,拿著一本書,旁若無人地坦然陳說,言及那高遏行云的理想時擲地有聲。那一刻,我覺得那種信心就是她生命的光彩。
第三次是葉老師講周邦彥的《蝶戀花》“一笑相逢蓬海路, 人間風月如塵土”。兩個人在途中相遇,未交一言,卻已目成心許。雖然只有一眼,但這一刻的體驗如此深刻、強烈,當事人生命中感覺就完全改變了,從此之后,前塵往事皆是塵土。這不僅指愛情,而且指人和人之間一種深刻的欣賞、遇合。葉老師自己沒有獲得這樣的愛情,但她講這句詞時帶給我一種希望和照亮。
我們都能感覺到生活中有些地方“似乎不對”。我們曾經(jīng)在書本中看到充滿可能性、邊際無限的精神生活,但在現(xiàn)實生活中遇到的都是些等而下之的取舍。我們不喜歡,但不敢輕易割舍,因為不能確定割舍之后,是不是真的能找到更好的東西。這樣晦暗的生活,是因為內(nèi)心并不確信可能性真的存在。但在當年的那堂課上,那一瞬間,我真的相信,人與人之間那樣深刻的遇合,是必然存在于世界上,且值得拼命去尋找的。
新京報:那么,你的生命經(jīng)歷和詩詞的交互是怎樣的?你曾說起也許得益于詩詞世界的浸染,如今生活中的你幾乎很少內(nèi)耗??煞裼纱苏?wù)勀愕乃饺烁惺埽?/strong>
黃曉丹:我在大學教了十幾年書了,時間夠長,總會碰到一些狀態(tài)很差的時候,比如收到可疑的體檢報告、被“非升即走”嚇得魂飛魄散、被誤解、被驚嚇、被退稿。在這些時候,上課前我覺得今天的課我一定上不下去,但一旦開始上課,十幾分鐘后,我就像完全脫離了那些事情的壓迫,我又自由流動了。
我覺得很多痛苦都來自于注意力過多地集中在自己身上。所有人都被勸誡過“痛苦時換個角度,感覺就會不同”。我們都懂,但往往做不到。為什么有時我卻不知不覺做到了?這使我思考,什么東西能系統(tǒng)性地吸引我的注意力,讓我進入那個更遠的維度,我覺得是好的作品。最偉大的作家,生命如此豐富、精彩,他們是有“魔笛”的。我們要允許自己聽到他們的呼喚,借他們的力量將我們的注意力從狹小的自我中抽離,投向更廣闊的天地。
“內(nèi)耗”是指自我分成了兩部分,其中一半在和另一半纏斗,不論哪一方勝出,消耗的都是自己。這場斗爭不會有勝者。最偉大的文學作品能使讀者僅僅依靠閱讀,就將自我中分裂沖突的力量整合起來。
在寫《九詩心》的過程中,我常常感到經(jīng)歷了作者生命中的巨大沖突后,我卻進入以完整的自我與另一個完整的生命對話的過程。這不是轉(zhuǎn)移注意力,不僅是推遠那些痛苦,而是吸收它們,將痛苦轉(zhuǎn)化為生命的財富,使自我統(tǒng)一在更高的維度上。
新京報:這些年,古詩詞似乎在年輕人當中迎來某種復蘇。你常年執(zhí)教本科生的中國古代文學課,你會有哪些觀察?今天的學生對古詩詞的關(guān)注點是否發(fā)生了某些變化?
黃曉丹:(笑)十年前我剛當老師時,大多學生喜歡李白,不喜歡陶淵明;而現(xiàn)在喜歡陶淵明和王維的學生越來越多。但這也是出于某種誤解,他們覺得后者是“躺平”的。
相較于變化,我其實感觸更深的是這些年學生當中存在的共性現(xiàn)象。甚至從某種程度來說,這些年大學生面對古詩詞時碰到的問題始終是一樣的,那就是我們的古詩詞被抬到了過高的地位,以至于學生最初都是匍匐在它腳下,把自己的靈性閹割殆盡后再來學詩。
當讀者不敢抬頭時,這些古詩詞就成了泥塑木偶這樣的東西。莊子曾講過“楚有靈龜”的寓言。楚國有個大烏龜,已經(jīng)死了五百多年,楚王非常看重它,就用錦繡包裹并放在廟堂上供奉。莊子就問:“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生而曳尾涂中。”而今天的古詩詞就像楚國的靈龜。
紀錄片《千古風流人物》(杜甫)畫面。
我反復告訴學生:“不要仰視”。作為從小使用漢語的人,應(yīng)該相信當我們自行進入任何一篇文言文或古詩詞中,都有能力理解其中至少六、七成。我們不需要背誦中心思想,就可以憑語言的直覺觸摸它。這些作品為何能流傳千古?不正是因為它們能夠直接傳達某種情感和精神嗎?
我們首先需要從認知上理解古代的這些詩人和我們一樣,都是具體的人,甚至是普通的人,都擁有各種人性。至于他們擁有而我們沒有的東西,也都是我們所具有的可能性。
只是,我們還未發(fā)展出這樣的可能性?;氐轿覀儗υ挼拈_始。我們提到詩人的真誠無偽,其實讀詩也需要真誠無偽。先要相信我們與詩之間能產(chǎn)生心與心的連通,駛往詩歌深處的旅程才可能開始。
采寫/申璐
編輯/荷花
校對/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