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7日一早，西藏自治區(qū)日喀則市珠峰大本營附近一家旅館內(nèi)，簡云因缺氧而醒來，她打開制氧機，來到西藏旅行的第四天，她仍然沒能適應這里的高原缺氧環(huán)境。
早晨8點11分，她感到床在晃，手機上顯示4.0級的地震，房間里還有她的兩個旅伴，沒有人當回事，直到真正的大地震來臨——9點5分，在日喀則市定日縣發(fā)生了一場6.8級地震，震源深度10千米。據(jù)日喀則市官方介紹，截至19時，此次地震共造成126人遇難、188人受傷，28名重癥人員轉移到市人民醫(yī)院救治；倒塌房屋3609戶。
定日縣，西藏自治區(qū)西南邊陲一個縣城，地處喜馬拉雅山脈中段北麓珠峰腳下，也是珠峰大本營所在地，震中定日縣措果鄉(xiāng)5公里范圍內(nèi)平均海拔約為4259米。
高海拔、極寒天氣考驗著震后小城。目前，國家地震應急響應升至二級，國家發(fā)展改革委緊急撥款1億元支持災后應急。國家防災減災救災委員會辦公室、應急管理部已將國家四級救災應急響應提升至三級。
1月7日，救援人員在定日縣長所鄉(xiāng)古榮村進行搜救。新華社記者 晉美多吉 攝
被地震搖醒的縣城
家住定日縣城的高帆回憶，自己是被地震“搖醒”的。
高帆在縣城經(jīng)營房屋建材生意，地震發(fā)生時，他和妻子正在平房睡覺。被地震驚醒的他看到，房間的燈、桌子上的擺件都搖得很厲害，整個房子發(fā)出很大聲響。夫妻兩人趕緊拿上衣服，套在身上，就往屋外跑。
十幾分鐘后，旁邊小區(qū)陸陸續(xù)續(xù)跑下來很多住戶。余震持續(xù)不斷，地面在晃動，人們在空地聚集起來，忍受著戶外的寒冷。
高帆掏出手機拍下了縣城的震后現(xiàn)狀：臨街店鋪外面的人行道全部被磚塊、散落的建筑材料、灰色的粉塵覆蓋，停在兩棟房之間的越野車也受損嚴重，車窗、后車燈、車后的備胎罩都被旁邊房屋掉下來的磚塊砸碎。
簡云在旅館里也經(jīng)歷了驚心動魄的時刻，房子開始左右晃，房間里發(fā)出“砰砰砰”的斷電聲，燈滅了，制氧機也停止運作，一開始晃動不大，之后越來越嚴重，簡云翻身下床，蹲在床縫里攥著手機，不知道該給誰打電話，她給媽媽發(fā)去信息，“地震了。”
烈度最強的一波地震結束后，簡云和朋友拿上羽絨服，從二樓跑到旅館門前的空地上，這里陸陸續(xù)續(xù)聚集起了一些游客和當?shù)厝?，簡云接到媽媽的電話，她安慰媽媽，“沒事，別擔心別害怕?！?/p>
事實上，簡云很慌張。她來自內(nèi)陸省份，從未經(jīng)歷過地震。不到9點20分，民宿老板招呼她們，應該沒事了，簡云和朋友上了二樓，抓起散落的行李往行李箱里塞，只用了五分鐘，就收好行李退了房，和朋友沿著珠峰路離開了。
劉東的川菜館開在拉孜縣前往珠峰大本營的必經(jīng)之路上，飯店里來來往往的大多是路過的游客。原本想著冬天是旅游淡季可以晚點開門，但沒等他把大門打開，地震來了。
震后的一幕讓他揪心——墻壁裂開了，大門也打不開了。劉東艱難地預估了自己的損失，這棟用于經(jīng)營的二層樓房是他五年前租的，地震幾乎毀掉了整棟建筑，房屋的框架已經(jīng)被拉變形，“裝修七八十萬，全沒了”，只剩桌椅板凳，散落在大廳里。
劉東和家人來到了餐館外面，他們還沒想好晚上要去哪里過夜，過去幾年，他們一直住在餐館里，現(xiàn)下為了人身安全，只能搬到室外的空地上。
長所鄉(xiāng)周邊村民房屋在地震中坍塌。受訪者供圖
被關閉的珠峰大本營
對于很多登山者而言，定日縣不是一個陌生的名字。中國境內(nèi)有兩個珠峰大本營都位于西藏自治區(qū)日喀則市定日縣，一個是扎西宗鄉(xiāng)的西坡大本營，一個是曲當鄉(xiāng)嘎瑪溝一帶的東坡大本營。
在開放時間里，珠峰大本營為登山者和游客提供帳篷，還有旅館、茶座、甚至郵政所，還有太陽能電池板，提供夜間照明。
圍繞著景區(qū)，周邊的餐飲民宿依附著珠峰生存。汪強是珠峰扎西旅館的一名店員，這家旅館距離珠峰大本營有二三十公里，“震感很強烈，晃得很兇。”前一天，他所在的旅館接待了二十多位游客，而當?shù)卣鸢l(fā)生時，游客們大多已經(jīng)離開了旅館，前往珠峰大本營。
冬天，并不是珠峰大本營的旅游旺季，10月起，景區(qū)就撤走了帳篷，游客乘車去珠峰大本營，主要是為了觀景?！暗卣鸢l(fā)生的時候，他們（游客）應該正在加烏拉山口。”汪強說。
加烏拉山口是珠峰大本營附近的“網(wǎng)紅打卡地”，海拔5210米，是一個可以眺望多座8000米級雪峰的埡口，汪強說，這個季節(jié)的旅游看點是日出日落，冬天看到日照金山的概率比較高。
這天上午，西藏環(huán)線旅行有限公司的司機占堆正陪同8位游客在加烏拉山口觀景臺。冬季當?shù)乜慈粘龅臅r間是上午8點到9點半，一行人8點50分抵達觀景臺，抬眼望去，正是日照金山的景色。占堆說，這幾位游客運氣不錯，“前幾天當?shù)氐奶鞖膺€霧蒙蒙的，今天撥云見日了?！?/p>
9點5分左右，地面忽然開始搖晃，占堆緊緊握住方向盤，努力控制著自己的身體。他看到遠處的游客有的抓著欄桿，有的半蹲著，努力保持平衡。有游客臉色煞白，一言不發(fā)，也有游客隨著地面的晃動不停叫喊。占堆努力朝游客大喊：你們不要動！
地震大約持續(xù)了3到5分鐘，占堆覺得這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幾分鐘。地震停下后，占堆帶著乘客開始返程。
回程的路上，他們看到國道318白壩到拉孜縣段路上布滿從山上滾落的石子，游客們?yōu)榻俸笥嗌械綉c幸。
簡云也是為了日照金山而來。地震的頭一天傍晚，她和朋友自駕6小時從日喀則市開車到了珠峰大本營，因為到得有些晚，她為沒能看到日照金山而感到遺憾。但到了1月7日早晨，她已經(jīng)為“房子沒有塌”而感到幸運了。
離開珠峰大本營的路上，車開出去沒多久就到了108彎，早晨太陽強烈得睜不開眼，甩過一個轉彎，又是一個彎。還沒有轉到頭，簡云的手機又開始提示，接下來有余震，她和朋友開始慌了，將車停在路邊，等待余震過去。
這一天，她們沿著318國道，準備開到拉薩去，一路是許多塌掉的房子，路過拉孜縣，她們看到，“那邊很嚴重，房子塌不少?！?/p>
新京報記者聯(lián)系上珠峰大本營景區(qū)工作人員，對方稱，最近游客很少，10月起已經(jīng)撤去了帳篷，珠峰大本營沒有人住宿，地震未造成人員傷亡。
1月7日中午，定日縣文旅局、日喀則珠穆朗瑪峰文化旅游投資發(fā)展有限公司發(fā)布公告稱，為了保障游客及工作人員生命財產(chǎn)安全，珠峰景區(qū)于2025年1月7日10時開始暫停對外開放，開放時間另行通知。
1月7日，日喀則市定日邊境管理大隊曲當邊境派出所工作人員在曲當村排查受災情況。圖片來源新華社
為何會造成嚴重后果？
“6.8級地震在我國平原地區(qū)、東部地區(qū)一般來說屬于強震，但在西藏地區(qū)、喜馬拉雅山脈地區(qū)并非近幾年同板塊振幅的極值?！敝袊卣鹋_網(wǎng)中心研究員孫士鋐告訴新京報記者。
他介紹，西藏地區(qū)、喜馬拉雅山脈地區(qū)本身就是一個地震多發(fā)地區(qū)。該地區(qū)大部分地震都是印度洋板塊向歐亞板塊強烈擠壓，造成板塊邊沿及內(nèi)部錯動、破裂，從而引起地震。目前印度洋板塊向歐亞板塊強烈擠壓，每年移動大概5厘米，地質(zhì)作用力屬于較強級別，包括整個喜馬拉雅山脈，也是在這種地質(zhì)作用力的影響下抬升起來的。
中國地震局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高孟潭解釋，這次的定日地震發(fā)生在南北向的一條正斷層（斷層的西面向下滑動，東面相對上升，形成正斷層）上面，震級達到了6.8級。震區(qū)所在地位于西藏西部，有一條河叫朋曲河，朋曲河在定日崗巴盆地內(nèi)，該河流兩岸居民較多，北邊是丁木錯，湖的邊緣也有居民，這條斷層恰恰穿過了這兩個人口稠密區(qū)，造成了比較嚴重的后果。
中國地質(zhì)大學（北京）教授、博士生導師徐錫偉對新京報記者表示，要注意防范地震發(fā)生后的次生災害。西藏地區(qū)屬于高原地帶，高寒、缺氧、分布著許多被河流切割形成的高山峽谷。這種地貌特征下的地震次生災害主要是山體崩塌、滾石、雪崩和冰川斷裂。如果后續(xù)遇到下雨天氣，還要防范泥石流。
徐錫偉提醒，西藏高原地區(qū)的災后救援也有特殊之處。該地區(qū)公共交通設施較平原地區(qū)稀缺，地震如果破壞了當?shù)刂饕墓?、鐵路等公共交通設施，那么救援作業(yè)的設備如何帶上高原將是救援單位面臨的一大挑戰(zhàn)。其次，該地區(qū)的災后救援，當?shù)厝说幕ブ绕皆貐^(qū)更為重要。因為當?shù)貙俑咴毖醯貐^(qū)，平原地區(qū)人員貿(mào)然進去可能發(fā)生高原反應。
“據(jù)我所知，類似事件在2021年青?，敹嗟卣饡r就有發(fā)生，有內(nèi)地去的救援人員因為高原反應成了被救援對象。當?shù)匾雇砹阆?5攝氏度左右的寒冷天氣，也是對救援人員與救援設備的重大考驗?！毙戾a偉說。
在地震中受損的房屋，商店招牌被震到脫落。受訪者供圖
全力保障救援和搶險
1月7日中午，做服裝生意的馬林在拉面店吃午飯時聽到當?shù)厝俗h論，定日縣周邊的長所鄉(xiāng)、措果鄉(xiāng)、曲洛鄉(xiāng)受災嚴重，有人員傷亡、房屋倒塌的情況。
馬林便和開拉面店的朋友商議，帶上煮面的設備一起去參與救援，讓災民吃飽飯。高帆也加入了進來，他們了解到，距離定日縣40多公里的長所鄉(xiāng)受災嚴重。20多人一起組織了一支民間救援隊，帶上泡面，糌粑、礦泉水等物資前往長所鄉(xiāng)。
抵達長所鄉(xiāng)后，高帆看到，路邊一些村民自建的二層房已經(jīng)坍塌成為平房，二樓只留下殘缺的半個墻面。高帆說，當?shù)夭孛穸嘤猛链u蓋房，這種材質(zhì)的土房子不抗震，“水泥房還好，土房子基本上都塌了?！备叻诼愤呌龅綆孜徊刈謇先嗽诳奁瑢Ψ礁嬖V他，家中孫輩孩子在地震中不幸遇難。
1月7日下午，長所鄉(xiāng)的空地上救援隊搭起多個藍色帳篷，帳篷上面寫著“救災”，有老人在帳篷里坐著休息。救援人員有的在搬物資，有的在為受傷人員進行包扎。他們用煤氣煮面，長所鄉(xiāng)的海拔高，天氣又冷，煮一鍋面大概要20分鐘至半小時。災民們雙手合十，向他們表達感謝。
曲洛鄉(xiāng)木隊村的受災群眾向救援人員表示感謝。受訪者供圖
更多救援力量也在涌向定日縣。
西藏森林消防總隊教育宣傳處助理鄭龍介紹，西藏森林消防總隊共投入了300人的救援力量，分三個梯隊，分別從拉薩、那曲、日喀則出發(fā)，在曲洛鄉(xiāng)、尼轄鄉(xiāng)、措果鄉(xiāng)3個鄉(xiāng)，木隊村、轄措村、吉定村等共12個村同步開展救援。
鄭龍在1月7日傍晚6點20分左右抵達措果鄉(xiāng)野江村，野江村的建筑以平房或小二樓為主，多為土木結構，房屋受損比較嚴重，“村里一共76戶人家，大概有85%戶的住所都開裂或者房頂坍塌了。”
他看到，村民們在公安、解放軍等救援力量的幫助下往外轉移， “中老年群眾居多，總體情緒穩(wěn)定，他們大部分實現(xiàn)了自救，外部力量解救的傷者已被送到醫(yī)療機構，當天晚上7點多，群眾都已得到安全轉移。”
鄭龍的工作是摸排被困群眾及牲畜。“其中有一位獨居老太太比較絕望，她本人沒有受傷，但是她的四頭牦牛被埋了，大家?guī)退雅：蜕钗镔Y都搶救了出來?！?/p>
高海拔山區(qū)的低溫也為救災帶來了更大困難。1月7日晚8點，他和總隊隊員們前往曲洛鄉(xiāng)安置災民（搭帳篷、備熱食等），日喀則市森林消防大隊的救援人員仍在野江村繼續(xù)排查。
據(jù)央視新聞，1月7日下午，日喀則市副市長劉華忠在地震受災救援工作新聞發(fā)布會上介紹，地震發(fā)生后，日喀則市立即啟動抗震救災一級響應，第一時間派出工作組前往震中，成立人員救治、物資保障、設施搶修等工作專項組。相關部門和救援力量已陸續(xù)抵達震區(qū)開展工作，并迅速調(diào)集消防、武警、公安、部隊等各方力量3400余人、車輛器械150余輛前往一線開展人員搜救工作，調(diào)派醫(yī)務人員340余人趕赴震區(qū)救治傷員。
西藏藍天救援隊負責人趙志春告訴新京報記者，“西藏民間救援力量隊伍不多，經(jīng)主管單位西藏自治區(qū)應急管理廳統(tǒng)籌協(xié)調(diào)，我們于7日早11點從拉薩出發(fā)，驅(qū)車前往定日縣，傍晚6點左右到達?！?/p>
趙志春介紹，西藏藍天救援隊此次的任務重點在于受災人員的搜尋與救援。救援隊派出了第一梯隊的18名隊員趕赴一線，分工為救援組、指揮中心和醫(yī)護組三組力量，一同上路的是越野車和物資裝備車共6輛汽車。第二梯隊的20名隊員處于“待命”狀態(tài)。
海西州藍天應急救援中心理事長謝文淋常年參與高海拔地區(qū)的救援行動，他不建議內(nèi)陸（低海拔）地區(qū)的民間救援力量貿(mào)然前往震區(qū)，“必須要經(jīng)過研判。”他提及，高海拔地區(qū)的救援難度首先體現(xiàn)在外來人員易缺氧和高反，其次，西藏地區(qū)冬季嚴寒，晝夜溫差大，人的體感溫度往往低于天氣溫度，一旦重感冒，便很可能引發(fā)急性腦水腫或肺水腫，出現(xiàn)“非戰(zhàn)斗性減員”的局面。
（簡云、高帆、汪強、劉東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李照 隋坤 李冰潔 喬遲 羅艷 實習生 劉香君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付春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