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出處:《觀世相:古典小說里的浮生與世情》,主編:苗懷明,版本:后浪|貴州人民出版社 2024年11月

在中國女性的書寫歷史中,“列女”與“賢媛”,是最受矚目的兩大類型。殊不知,還有一個常被忽略了的“俠女”書寫傳統(tǒng)。

“俠”與“女性”如何兼容?“女俠”以何面目出場?古代作家如何書寫“女俠”?當(dāng)這一個個問號逐步打開時,你就會發(fā)現(xiàn),女人一旦變身俠客,她們的一切注定成為傳奇……

高冷范兒——唐傳奇中的女俠

唐傳奇,是女俠第一次集中亮相的地方。唐人開放包容的胸襟、天馬行空的想象力,給予了這些女俠大放異彩的表演空間。著名的女俠如聶隱娘(裴铏《聶隱娘》)、紅線(袁郊《紅線》)、車中女子(皇甫氏《車中女子》)、三鬟女子(康駢《潘將軍》)、謝小娥(李公佐《謝小娥傳》)、崔慎思妾(皇甫氏《崔慎思》)、賈人妻(薛用弱《賈人妻》),等等,她們或道術(shù)高明、神秘莫測,或剛毅果決、其心如鐵,這大大改變了傳統(tǒng)觀念賦予女性的“性別特征”,表現(xiàn)出一種獨(dú)特的“高冷范兒”。

其中最為精彩的篇章當(dāng)屬裴铏的《聶隱娘》。聶隱娘從小跟隨神秘女尼在深山石穴中學(xué)藝,學(xué)成歸來后,經(jīng)歷一系列驚心動魄的故事,處處表現(xiàn)出不同于常人的奇譎詭異,更與女性常態(tài)相差十萬八千里。其女性的身份在整篇故事中其實(shí)已被弱化為一個性別符號而已,其行為表現(xiàn)實(shí)際與男性俠客無異。作者的關(guān)注點(diǎn)也并非在其女性身份,而是神秘的劍俠世界。因此, 聶隱娘雖為女性,但在作者的書寫中,卻并無突出的女性性別特征。

與此篇類似的還有《紅線》中具有神行術(shù)的紅線,《潘將軍》《車中女子》中具有超常輕功、疾如飛鳥的三鬟女子與車中女子等。作者書寫的重心在于她們非凡的武藝與神秘的經(jīng)歷, 女性特征反而被忽略了。說到底,她們終究只是一個個遠(yuǎn)離凡塵的“異人”。

臺灣的林保淳先生指出,古無女俠之名,在唐宋文獻(xiàn)中往往以“異人”視之?!芭畟b”的稱呼,大致起于明代萬歷中晚期。徐廣《二俠傳》的《凡例》也說:“古有男俠而未聞以女俠?!钡@并不意味著這些“異人”不是女俠,我們現(xiàn)在稱她們?yōu)椤芭畟b”,不唯無錯,反倒十分恰切。

另外,前已述及,唐傳奇小說中的女俠往往都是冷酷無情之人,不僅無情,甚至“情”對她們而言,還成了累贅,因?yàn)檫@是阻礙其成為“俠”的最大障礙。因此“斷愛”— 不僅要斷人所愛,而且要斷己所愛。要斷其先天具有的母性— 是女俠修為的第一步。職是之故,我們不得不說,稱“女俠”為“異人”,倒昭示出女俠實(shí)非一般“女性”的特征。

其實(shí),在這些女俠形象的塑造上,作者幾乎就是以男性的標(biāo)準(zhǔn)和形象來刻畫的,紅線不就自稱“某前世本男子”嗎?謝小娥為父、為夫報(bào)仇,喬裝改扮,也是以男子面貌出行的,盡管女扮男裝方便行動,但誰又能說其間并無性別意識呢。從中足可見出作者根深蒂固的男性中心主義的立場。他要告訴讀者的是,作為女性,要想跨入俠之世界,則必須進(jìn)入男性的行列, 做到冷酷無情。因此,在唐傳奇女俠的情感世界中,“俠”和“情”是互相游離的,甚至是相互沖突的。就如她們只能存在于“傳奇”中一樣,傳奇所傳的正乃她們異于一般女性的生存方式。

這一獨(dú)特的“高冷范兒”,似乎表明女性的柔弱、多情及其獨(dú)有的母性,似乎與俠難以兼容。女性若要躋身英雄豪俠的行列,則必須要摒棄女性的性征(性別特征),向男性靠攏。看來女俠要擁有屬己的女性面目,還需要時代與思想的變遷。

水泊梁山的“女漢子”

《水滸傳》里的一百零八將,人們總喜歡稱之為英雄好漢,就如它最為人熟知的一個英譯名——All Men are Brothers(《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一樣。在人們的印象中,梁山好漢們都是一個個俠肝義膽的血性漢子,是鋼鐵直男。但是我們似乎忘了,在這一百零八人中,還有三位是女性,就如《水滸傳》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譯名—《一百零五個男人和三個女人在山上的故事》,這似 乎關(guān)注到了她們的存在。但是當(dāng)她們混跡于男性的世界中,和好漢們一起“大塊吃肉、大碗喝酒”時,其女性的身份似乎已被湮滅,只是梁山眾好漢中的三個“女漢子”而已。這三位女漢子分別是“母夜叉”孫二娘、“母大蟲”顧大嫂、“一丈青”扈三娘。

三人中的“母夜叉”孫二娘和“母大蟲”顧大嫂,二人的性別特征只有在其綽號的“母”字中有所體現(xiàn),除此之外,幾乎被掃除殆盡。不管是她們膀大腰圓、面目猙獰的外表,還是粗莽兇悍、直爽豪放的性格,都與典型的女性性征相去甚遠(yuǎn)。她們在小說中的行徑更是令人毛骨悚然。張青、孫二娘夫婦二人在十字坡開酒店賣人肉包子,據(jù)張青向武松介紹,自己每日只管挑擔(dān)去賣這些人肉包子,那么麻翻并宰殺過往客商、制作人肉包子的血腥工作恐怕全是由孫二娘一人在家里承擔(dān)的,難怪她的綽號叫作“夜叉”,正是吃人的惡鬼,加上“母”字,似乎更給人陰冷的感覺。

至于“母大蟲”顧大嫂,干的也是劫死囚的亡命勾當(dāng),其彪悍程度絲毫不亞于黑旋風(fēng)李逵,難怪金圣嘆稱之為“母旋風(fēng)”,認(rèn)為她與粗暴的李逵無二。有趣的是小說形容她道:

有時怒起,提井栓便打老公頭;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莊客腿。生來不會拈針線,正是山中母大蟲。

可想而知,做她的老公,恐怕要承受家暴的危險;做她的鄰居, 也要禁得住老虎發(fā)威。而“生來不會拈針線”一句,則明確地將她與傳統(tǒng)女性的必備技能—“女紅”劃開界限。這正如前文所述,女性要躋身“豪俠”的行列,似乎就必須要摒棄女性的特征。于是,女性就變成了只在生理上“屬雌”而已,在社會性別和文化身份上,必須向男性靠攏,甚至恨不得把她們變?yōu)槟行浴?/p>

另一位女性頭領(lǐng)扈三娘也值得關(guān)注。她盡管沒有顧大嫂和孫二娘般兇悍粗暴,但通讀《水滸傳》,會發(fā)現(xiàn)她更像一個“無面目”的影子式人物,少有對其性格和心理的描寫。在祝家莊被捉之后,她被宋江許配給好色之徒矮腳虎王英,對此終身大事,她竟像木偶般默然順從,毫無反應(yīng)。入伙梁山之后,小說對她的描寫更是少之又少,在整部小說中她甚至幾乎從未開口說過話,只有在一百二十回本的第九十八回“征田虎”一節(jié)中, 當(dāng)宋江和田虎兩軍交戰(zhàn)時,田軍中飛出一騎銀鬃馬,馬上是少年美貌的女將瓊英,此時王矮虎色心蠢動,縱馬出戰(zhàn)想討便宜, 不料又重演了當(dāng)年祝家莊前的那一幕,十幾回合后被瓊英一戟刺中大腿,倒下馬來。這時,扈三娘開口說道:“賊潑賤小淫婦兒,焉敢無禮!”其實(shí)明明是自己的丈夫無禮,扈三娘反罵對方“無禮”,而且將其視為“淫婦”。這還不過癮,又在“小淫婦”前加了“賊”“潑”“賤”三字。 若從女性主義的角度來分析,這句話其實(shí)正暗示了隱藏在文本中的男性立場:凡漂亮女子,都是“淫婦”。即使自己的丈夫“無禮”,作為妻子也要竭力維護(hù),不容對方侵犯。可以說,這是借扈三娘之口,傳達(dá)出作者的性別觀念,而扈三娘在整部小說中的“失語”,也分明體現(xiàn)了女俠在與男俠并列時,根本就沒有自己的聲音和地位,也不容許有與男俠相異的性別身份和性別特征。

從唐代到明初,小說中的大多數(shù)女俠,似乎多是遠(yuǎn)離人間煙火的世外高人、無情無欲的冷酷之婦,或是粗莽豪爽的“女漢子”。她們的面目既清晰又模糊,還總是那么地“不近人情”,“兒女情長,英雄氣短”似乎更適合用在女俠身上,而女性的身份對他們來說,也如一個可有可無的符號。不過,俠骨與柔情遲早會結(jié)合在一起的,就在不遠(yuǎn)處了。

自古俠女出風(fēng)塵

妓女,尤其是古代的名妓,她們?nèi)菝才c才情兼?zhèn)?,個性與傲骨同在。因此在她們的身上從不缺傳奇故事,文人也似乎格外鐘情她們,視之為“風(fēng)塵知己”。正如馮夢龍所說:“豪杰憔悴風(fēng)塵之中,須眉男子不能識,而女子能識之?!?此等女子,不容易遇;遇此等女子,豪杰丈夫應(yīng)為心死。”可見妓女雖出身風(fēng)塵,卻具有一雙慧眼,能識得英雄,是他們患難中的知己、風(fēng)塵中的良友。不僅如此,她們的行為風(fēng)范也常常被稱為“俠”,那么“妓女”與“俠”這看似不相關(guān)的二者,又是怎么結(jié)合在一起的呢?

隨著宋元以來“俠義觀念”的轉(zhuǎn)變,俠客的形象內(nèi)涵在不斷擴(kuò)大, 道德化的傾向日益明顯,“忠”“孝”“貞”“節(jié)”“義”“信”等道德規(guī)范,日益成為俠客遵奉的準(zhǔn)則。盡管有些人不會武功,但凡氣節(jié)或性格上與俠接近者,都可被稱為“俠”,當(dāng)然妓女也不例外。明代徐廣的《二俠傳》就將唐傳奇《李娃傳》《霍小玉傳》中的李娃、霍小玉等妓女收入該書,視這些風(fēng)塵女子為“俠”。盡管她們不懂武功,也并未行俠仗義、行走江湖,但僅憑其道德氣節(jié)或人格魅力,就可徑直稱為“俠”。還有眾所熟知的紅拂,就與李靖、虬須客并稱為“風(fēng)塵三俠”;名妓杜十娘就因投江自殺之剛烈異常,而被馮夢龍稱作“千古女俠”;凌濛初稱妓女嚴(yán)蕊為“俠女”;侯方域贊揚(yáng)名妓李姬為“俠而慧”;妓女細(xì)侯殺子后投歸滿生的激烈行徑,也被何守奇稱為“女俠”??梢?,以“俠”稱呼她們,并非因?yàn)樗齻兪切凶呓膫b客, 而是她們剛烈的性格與俠有著同一性而已。

這里不妨舉兩篇小說作為例子?!抖攀锱涟賹毾洹返墓适卤娝灾?,杜十娘情定李公子,二人歷經(jīng)艱難,跳出火坑。不料十娘一片癡情,卻如“明珠美玉,投于盲人”,歸家途中被李公子賣于孫富,十娘激憤之下,怒沉百寶箱,投江自盡。這一結(jié)局,不僅僅是因?yàn)楦星榈腻e付,更是以死來維護(hù)個人的尊嚴(yán)與人格。馮夢龍?jiān)诮Y(jié)尾徑直稱杜十娘為“千古女俠”,其原因就在于十娘有剛烈之性,在氣質(zhì)上與俠相通;十娘有果斷之決, 在氣概上與俠相類;十娘有愛恨之心,在氣性上與俠一致。把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等同于俠,這無疑是對女性的高度贊揚(yáng),其中亦可見當(dāng)時女性地位的提高。

《二刻拍案驚奇》卷十二《硬勘案大儒爭閑氣 甘受刑俠女著芳名》寫的是,天臺名妓嚴(yán)蕊與臺州太守唐與正相交甚厚,但歌妓不能私侍寢席,故而兩人未曾有染。后因婺州秀才陳亮與唐太守有一點(diǎn)誤會,便在提舉朱熹面前誣告唐太守。朱熹于是便以唐與正和嚴(yán)蕊通奸之名,將嚴(yán)蕊投進(jìn)大獄 , 她遭受了百般拷打。但嚴(yán)蕊“苗條般的身軀 , 卻是鐵石般的性子”,“隨你朝打暮罵,千棰百拷”,堅(jiān)貞不屈。更有奇者,紹興太守審問時,見她模樣標(biāo)致,竟然道:“從來有色者,必然無德!”上“拶子拶指”2 時,見她“十指纖細(xì),掌背嫩白”,便憤而言道:“若是親操井臼的手,決不是這樣,所以可惡!”又要上夾棍時,當(dāng)案孔目稟道:“嚴(yán)蕊雙足甚小,恐經(jīng)折挫不起?!碧氐溃骸澳愕浪阈∶??此皆人力矯揉,非天性之自然也?!边@種治罪邏輯,著實(shí)奇哉怪矣!看來女性的美貌真是原罪。當(dāng)監(jiān)中獄官不解地問嚴(yán)蕊道:“上司加你刑罰,不過要你招認(rèn),你何不早招認(rèn)了?這罪是有分限的。女人家犯淫,極重不過是杖罪,況且已經(jīng)杖斷過了,罪無重科。何苦舍著身子,熬這等苦楚?”嚴(yán)蕊卻道:

天下事,真則是真,假則是假,豈可自惜微軀,信口妄言,以污士大夫!今日寧可置我死地,要我誣人,斷然不成的!

當(dāng)嚴(yán)蕊受了無限折磨被放出來后,容顏憔悴,氣息奄奄。沒想到門前車馬卻比之前更盛,只因四方之人重她義氣,“那些少年尚氣節(jié)的朋友,一發(fā)道是堪比古來義俠之倫,一向認(rèn)得的要來問他安,不曾認(rèn)得的要來識他面”。小說最后,以一首七言古風(fēng)對其大加贊揚(yáng),其中有句云:

君不見,貫高當(dāng)時白趙王,身無完膚猶自強(qiáng)。

今日娥眉亦能爾,千載同聞俠骨香。

凌濛初這里將之與西漢舍命守城,寧死保護(hù)主子趙王的第一勇士貫高相提并論。要知道,貫高事后是自己用手掐住自己的喉嚨而自殺的,而嚴(yán)蕊則因此事而被脫籍從良 , 嫁給宗室 , 開始了新的生活。這樣的安排,總算給讀者留了一點(diǎn)安慰。

嚴(yán)蕊的剛烈正直,又使我們想起白行簡《李娃傳》的贊詞:“嗟乎!倡蕩之姬,節(jié)行如是,雖古先烈女,不能逾也,焉得不為之嘆息哉!”

簡單地說,從李娃,到杜十娘,再到嚴(yán)蕊,小說中塑造的這些“千古女俠”,雖都是一介女流,甚至是地位低賤的妓女,但作者的贊揚(yáng)卻毫無身份之軒輊、性別之高下。這種性別書寫,足令人贊嘆!

是俠客也是佳人

從唐傳奇中的“劍俠異人”到《水滸傳》中的“女漢子”,明中葉之前的女俠幾乎沒有女性的性別特征。要么遠(yuǎn)離塵世, 要么與男俠無異,更甚者,還與“情”絕緣。發(fā)展至晚明,女俠開始得到越來越多的關(guān)注,許多著作也專為女俠立傳,如周詩雅《增訂劍俠傳》、徐廣《二俠傳》、鄒之麟《女俠傳》、馮夢龍《情史》“情俠”類以及秦淮寓客《綠窗女史》“節(jié)俠”部, 等等。這一現(xiàn)象說明,女俠已不再是俠客世界中星星點(diǎn)點(diǎn)般的存在,她們的形象越來越豐富,女性本身的性別也越來越受到重視。

另外,晚明時期,“俠”與“情”也已不再是不相兼容、互相對立的二元存在,“英雄氣”和“兒女情”在整個社會尚情的思潮中開始融合。在這一背景下,女俠的形象也逐漸由來去無蹤的“異人”向“常人”蛻變,由“江湖”走入了“尋常百姓家”, 由“無情” 轉(zhuǎn)變?yōu)椤坝星椤保?由“劍俠” 走向了“節(jié)俠”或“義俠”。同時,她們的剛風(fēng)義概,也讓她們跨入了“烈女” 的行列,這在前述之“俠妓”身上已得到充分的體現(xiàn)。

前已提及,較早將“俠”與“情”結(jié)合起來的白話小說, 是明末清初的《好逑傳》,其女主人公水冰心就是兼具“佳人” 和“俠女”雙重特性的角色。給她賜姓為“水”,正是對其柔軟之性的描述,女性性別的界定;又以“冰心”為名,則是對其冰潔之心的代稱,映現(xiàn)的是她的晶瑩俠骨。可見,僅從姓名來看,她較之前代的俠女,已不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另類異人。

再看她的行為,當(dāng)她得知鐵中玉被過其祖算計(jì),生命危殆時,不顧名教之防,將其接到家中。孤男寡女,同處一室,親手煎藥 , 晝夜看護(hù)。當(dāng)叔父以“男女授受不親”責(zé)問她時,水冰心凜然答道:

侄女又聞太史公說的好:“緩急人所時有”。又聞:“為人恩仇,不可不明?!惫使沤駛b烈之士,往往斷首刳心而不顧者,蓋欲報(bào)恩復(fù)仇也。侄女雖一孤弱女子,然私心竊慕之?!?今鐵公子為救侄女,觸怒奸人,反墮身陷阱,被毒垂危,侄女若避小嫌,不去救他,使他一個天地鐘靈的血性男兒,陷死異鄉(xiāng),則是侄女存心與豺狼何異?故乘間接他來家養(yǎng)病,養(yǎng)好了,送他還鄉(xiāng),庶幾恩義兩全。這叫做知恩報(bào)恩,雖告之天地鬼神,亦于心無愧。(第六回)

這是對“俠道”原則的全面概括。她所引據(jù)的兩點(diǎn) —“緩急人所時有”出自《史記·游俠列傳》,說明她的行動根據(jù)和歷史上的游俠同出一轍;又云“報(bào)恩復(fù)仇”乃“古今俠烈之士” 共同遵奉的倫理原則。水冰心對之的“私心竊慕”,正說明作者是按照這一俠道標(biāo)準(zhǔn)來塑造這一形象的。所以“冰心”者,不僅是她道德人格的象征,也是她俠義人格的寫真。她雖是不會武功的閨閣女子,但卻有幾根俠骨禁得住揉搓。

如果說,《好逑傳》中的水冰心與正牌的女俠相比,尚缺少行走江湖的經(jīng)歷,那么到了清代道光年間刊行的《綠牡丹》,為適應(yīng)讀者的審美期待,讓女俠進(jìn)入江湖活動,并有了自己的面目與愛情追求。小說以唐朝武則天廢子自立,“擾亂大唐綱紀(jì)”為歷史背景,以將門虎子駱宏勛與江湖俠女花碧蓮的婚姻為線索,描寫了鮑自安、花振芳等江湖豪杰行俠仗義、為民除害、除奸誅佞、迎王保駕的曲折經(jīng)歷。

花碧蓮出身草莽,精通武藝,同時又貌美如花、通曉詩文, 是文武兼?zhèn)涞慕号?。在性格方面,她既有江湖兒女的豪爽直率,又有小家碧玉的似水柔情。在愛情追求上,她不遵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是有著自己的期望和理?—“立志不嫁庸俗,必要個英雄豪杰方遂其愿?!保ǖ谌兀┰谔一▔]相中駱宏勛之后,她大膽示愛,求父做媒,并在婚事出現(xiàn)一波三折之際,為相思所苦,幾次病倒。可見她既是“江湖俠女”,又不失“佳人”的身份。相較于《好逑傳》中的閨閣女兒水冰心,花碧蓮更加接近俠義世界中的江湖兒女;相較于前代小說中女俠的高冷與粗莽,則又顯示出女性特有的柔美??梢哉f, 在這一人物身上,真正體現(xiàn)了“情”與“俠”的融合。此書又名《宏碧緣》,在書名顯然仿效的是《金瓶梅》,加一“緣”字, 就有了創(chuàng)新:緣分不獨(dú)在才子佳人之間,江湖豪俠也當(dāng)分享這種幸運(yùn)。

由此可見,俠義小說已越來越注重對女俠形象的重塑,她們不僅是俠,同時也是紅粉佳人。這種“以兒女之情,寫俠客之行”的創(chuàng)作模式,也為后世的武俠小說女俠的形象塑造提供了借鑒。

當(dāng)然,在讀者心目中,影響最大的女俠還屬《兒女英雄傳》中的何玉鳳。因其浪跡江湖,遂化名十三妹?!笆谩钡拿^使她更像一個俠女,而非閨閣佳人。她和安驥萍水相逢,本欲盜取他的銀子 , 但發(fā)現(xiàn)他是個“正人”, 又是個“孝子”,“心中暗暗欽佩”,于是動了俠義之心 , 一路跟隨,暗中保護(hù),在能仁寺手刃十余名兇僧,解救了安公子。這一“救人須救徹”“施恩不望報(bào)”的初衷和義舉,正是自古以來一切俠士的慣常行為和俠道準(zhǔn)則。作者對她的塑造,完全是按照古代俠客的標(biāo)準(zhǔn)而來的。

小說發(fā)展至后半部分,當(dāng)大仇已報(bào),再無牽掛之后,她便決意出家。如果真的走上這條斷愛之路,那么她就和前代的女俠無異。為了規(guī)訓(xùn)她的性格,成全她的婚姻,作者便安排安學(xué)海、鄧九公、張金鳳等人對之反復(fù)勸說。作者為何要設(shè)置這一情節(jié)呢?根據(jù)全書推測,作者想要塑造的是一個全新的“女俠”:新就新在“俠”之外再加一重“儒”的成分,把她從“豪俠”拉回“女兒”,復(fù)歸到她的性別身份上來,所以她最終與安驥成婚。

這段美滿的姻緣,既是“英雄至性”和“兒女真情”的結(jié)合,也是何玉鳳人格的蛻變與完成— 走完了由“英雄”到“兒女”再到“兒女英雄”合一的歷程。這一由“俠女”向“妻子” 的角色轉(zhuǎn)換,這一由“游走”向“閨閣”的性別回歸,使何玉鳳前后判若兩人,一改江湖之態(tài),成為一個地地道道的賢惠之妻。

何玉鳳的這一轉(zhuǎn)變,因過于生硬而引來不少評論家的爭議, 甚至認(rèn)為這是文康的敗筆。因?yàn)樽x者更為欣賞的是那個在“冷森森的月光下”勇斗惡僧的俠女十三妹,而無法將之與后面那個賢惠溫婉的何玉鳳畫上等號。所以時至今日,我們還是更多地稱呼其江湖化名“十三妹”,反而遺忘了其真名何玉鳳。但是,在作者的心目中,“十三妹”與“何玉鳳”或許都是他想要的。作者借“兒女心”生發(fā)“英雄義”,又以“英雄義”激發(fā)“兒女情”,最終實(shí)現(xiàn)“最憐兒女最英雄 , 才是人中龍鳳”的創(chuàng)作宗旨。

至于當(dāng)代的新武俠小說,女俠可以直接和男俠分庭抗禮。僅金庸筆下風(fēng)華絕代、令人過目不忘的女俠就能舉出許多,諸如黃蓉、小龍女、郭襄、趙敏、周芷若、任盈盈、王語嫣、阿朱、阿紫、霍青桐、袁紫衣、程靈素、溫青青…… 她們哪一個不是身負(fù)絕技的佳人?有的豪爽,有的癡情,有的刁蠻,有的聰慧。更奇者,如王語嫣雖不會武功卻深諳武功之套路,令人難以想象。試想,江湖世界若沒有她們,會多么單調(diào)與乏味。正如武俠小說中男女雙劍合璧會產(chǎn)生超乎尋常的力量一樣,女俠的存在也使得俠義的世界兼具陽剛與陰柔之美,保持了“中和”的狀態(tài)。

女俠顏值的演變

外貌,是女性書寫的重點(diǎn)。尤其是當(dāng)代武俠小說中的女俠, 她們或清秀,或俏麗,或嬌美, 或英氣, 或冷艷…… 面孔多樣,姿態(tài)各異。但總的來說基本都是風(fēng)姿綽約的佳人。她們的顏值,給刀光劍影的武俠世界增添了美感,也給剛毅的俠骨輔以了柔情。

那么,古代俠義小說中的女俠顏值又如何呢?

古代小說中最早的女俠是出自《吳越春秋》的越女,她生長在南方的山林中,劍術(shù)高明,最后成為越王手下教授劍術(shù)的教頭,據(jù)說當(dāng)時沒有人能在劍術(shù)上勝過她。小說中她和一袁姓老者斗劍,老者不敵化為一頭白猿,長嘯而去。這一情節(jié)特富想象力,一再被后世文學(xué)轉(zhuǎn)述和改寫。尤其是近現(xiàn)代新武俠小說,受此啟發(fā),還專門創(chuàng)造出越女劍法與袁公劍法。例如金庸《射雕英雄傳》中的韓小瑩使的就是“越女劍”,而梁羽生《大唐游俠傳》中那一臉猴相的精精兒,使的就是袁公劍法。而金庸先生更是青睞這篇故事,據(jù)此編寫成短篇小說《越女劍》,小說中的主人公阿青的原型就是越女。金庸筆下的她—“一張瓜子臉,睫長眼大,皮膚白皙,容貌甚是秀麗,身材苗條,弱質(zhì)纖纖?!钡窃凇秴窃酱呵铩分?,卻基本沒有對越女外貌的描寫,她的身形、長相,令人費(fèi)猜。

《搜神記》中的李寄,為民除害,斬殺大蛇,是一個少女英雄,她有堪比男兒的豪氣與英勇,也有俠客無私無畏的精神, 又富有聰穎的智慧和冷靜的性格。但遺憾的是同越女一樣,作品通篇沒有對她外貌的描寫。可見,早期文學(xué)作品中的女俠在作者筆下只有“生理性別”。

科恩在《自我論》中說,在造型藝術(shù)史上,“肖像的出現(xiàn),是對人的個體性發(fā)生興趣的明顯標(biāo)志?!鄙鲜鲎髌分?,女性肖像的缺失恰是對女性個體性的忽略。一言以蔽之,在某種程度上將女性他性化了。

唐人傳奇中的女俠甚多,比較著名的多是“劍俠異人”,如聶隱娘、紅線等人即是。但是如前所述,作品并未關(guān)注她們的女性身份與性別特征,她們往往都是冷酷無情之人,不食人間煙火,不染人間情愛。同樣,她們的顏值也沒有得到關(guān)注,《聶隱娘》通篇沒有對其外貌儀容做出描寫;《紅線》雖寫到紅線精于音律,又通經(jīng)史,但顏值成迷,而且紅線自稱“前世本男子”,似乎為此世降為女子而深感遺憾。而像謝小娥(《謝小娥傳》)這樣的凡世女子,要完成復(fù)仇大計(jì),非得女扮男裝,方能成功。

由此可見,女性若要躋身英雄豪俠的行列,則必須要摒棄女性的特征,容色之妍媸,形貌之丑俊,倒是其次的事。

這一對女俠的性別認(rèn)知,一直到明中葉之前,基本上左右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水滸傳》雖寫到女俠的顏值,但其貌丑陋,面目猙獰,很難令人產(chǎn)生親近感。不信你看:孫二娘“頭上黃烘烘的插著一頭釵環(huán),鬢邊插著些野花…… 下面系一條鮮紅生絹裙,搽一臉胭脂鉛粉”,但“眉橫殺氣,眼露兇光。轆軸般蠢坌腰肢,棒槌似桑皮手腳?!边@一肖像,使人想起的是周星馳電影中的經(jīng)典角色“如花”。而顧大嫂同樣“眉粗眼大,胖面肥腰”。這般面目,令人望而生畏,豈敢親近?

但是到了明清之際,隨著情/俠的合流,以及“俠”觀念的擴(kuò)充,女俠不再是神秘莫測的世外高人,其面目也不再猙獰可怕了,她們開始走入了現(xiàn)實(shí),回歸了本性,也擁有了與女性相稱的容貌與才情?!逗缅蟼鳌分械谌兀母σ坏菆?,作者就開始關(guān)注她的外貌了:“生得雙眉春柳,一貌秋花,柔弱輕盈,閑處閨中,就像連羅綺也無力能勝。”另通過鐵中玉的口再次形容她:“真是秋水為神玉為骨。”

還有《聊齋志異·俠女》中的俠女,蒲松齡稱她“年約十八九,秀曼都雅,世罕其匹”。如果說,這還只是一種感覺性的描寫,略嫌空泛,那么“艷如桃李,而冷如霜雪”兩句,則是對其從外到內(nèi)的精準(zhǔn)刻畫。這兩句道盡了女俠的特點(diǎn),可以說是女俠形象的共同范式,不妨簡稱為“共范”。范即范兒。金庸筆下性格獨(dú)特的女俠,大多是這般模樣。

《兒女英雄傳》在十三妹的肖像描寫上是用了心的:“含翠的柳葉眉,一雙秋水無塵的杏子眼;鼻如懸膽,唇似丹朱;蓮臉生波,桃腮帶靨;耳邊廂帶著兩個硬紅墜子,越顯得紅白分明。正是不笑不說話,一笑兩酒窩兒。說甚么出水洛神,還疑作散花天女?!边@哪里是俠女,活脫脫一個絕色佳人。這種肖像描寫,為后世的新武俠小說提供了借鏡。金庸等人筆下的女俠, 大多是武功高強(qiáng)、容顏靚麗之人,套用子夏的話說:“望之儼然,即之也溫;聽其言也厲?!保ā墩撜Z·子張》)。

古代俠義小說中的女俠,其顏值經(jīng)歷了一場從無到有,從粗莽到婉麗的變遷之路。隨著顏值的提升,女俠的面目也越來越清晰,越來越動人,直至當(dāng)代的新武俠小說,塑造出了一大批與男俠分庭抗禮的女俠形象。她們往往武藝與顏值俱佳,俠骨與柔情兼?zhèn)?,在刀光劍影和愛恨情仇中給我們展現(xiàn)出古典女性的別樣風(fēng)采和東方之美。

原文作者/馮媛媛

摘編/張進(jìn)

編輯/張進(jìn)